第 32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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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2 章
翌日，我在承恩堂整理書籍的時候，顧盼之來勢洶洶，身後帶了七八個宮人，個個一臉正義凜然，將門口堵了個密不透風。
我有些詫異，走上前與她行禮：“盼之姐姐可有事吩咐？”
她似笑非笑看了我片刻，說：“有事，自然是有事的。”語畢，繞開我，緩緩走到桌案前，將桌上的陳設一一略過，然後抓起一張硯臺，掂在手中反覆看了一看，又輕蔑的掃了我一眼。
我走上前去，有些不安的開口：“盼之姐姐這是在做什麽？瓷器易碎，不可輕易把玩……”
她忽然變了臉色，大聲吩咐：“按住她！”
便有數名宮人，迅速上前挾制住我，她也輕而易舉地避開我的動作，對我冷笑一聲，高高擡起手，將硯臺狠狠朝地上一擲，六方抽角青瓷硯頓時四分五裂。她指著我，疾聲道：“好啊，好一個投機取巧，無法無天的宮女子，今日，禦賜之物你都敢損毀，此後，還有什麽事是你做不出的？來人，把她拿下！”
我被她的舉動唬了一跳，想攔又沒攔住，又聽見她的說辭，心下頓時一沈：“小人有何過錯，還請盼之姐姐示下。承恩堂是殿下的蕓窗書房，絕不應該作為一個是非之地，被他人，明目張膽，胡作非為，汙蔑嫁禍。”
身後的宮人壓住我的肩頭，將我控制在地，表態說：“賤人休得狡辯，我們親眼所見，硯臺分明就是你打碎的，你又怎好腆著一張臉，瘋狗一樣胡亂攀咬。”
顧盼之漫步跺到我面前，好整以暇道：“眾人有目共睹，我是為宮中興利除害，正人之德！以你為例，以今日之事為例，在我的眼底下，重華宮絕不放縱，目無三尺，敗法亂紀，一個張揚妄行的宮人！就憑你，區區一個宮女子，發落了又如何，打殺了又如何，我在宮中侍奉殿下數十年，以我的資歷，這點主還做不了嗎？”
眼見她的行為態度，是要將此事給我按頭認下，我擰眉說：“今日之事，殿下自有明斷，盼之姐姐以為能瞞過他嗎？殿下他不會允許宮中發生這樣混淆視聽、不公不法、擾害於人的事情。”
她的神色很平靜，篤定道，“殿下不會怪我的，我與殿下有數十年的情分，你又算得了什麽？”隨後揮了揮手，擲下吩咐，舉步離開，“將人帶去西廂處置，別留在此處，臟了殿下的蕓窗書房！”
沿途遇見了許多宮人，見到這樣的陣仗都有些面面相覷。顧盼之不予理會，身旁自有精明之人出聲訓斥，將那些閑雜目光一一轟散：“都去做自己的事情，不該過問的，不該多嘴的，一概當沒看見就是了。”
從前這宮中也不是沒有作奸犯科之人，宮規處置也不是沒聽過見過，但顯然顧盼之親自出馬，把事情辦的這樣的風風火火是少之又少，眾人深知其中利害，自然俯首稱是，不敢攪和其中，嚴慈偶然遇見，也悄然避開，不敢犯其鋒芒。
西廂裏，一番拷打之後，督辦宮人離開了房中，對站在門口的顧盼之搖了搖頭：“認罪書已經擬好，但她誓死不肯畫押。”
顧盼之便走進了屋中，蹲下來，將認罪書拍在我面前，說：“既然難逃一死，何必負隅頑抗，去的如此面目可憎呢？何不痛快一些，也少遭受些折磨。”
我自然知道畫押認罪究竟會落一個怎樣的汙名，當即奪過那張認罪書，撕個稀爛，摔在她臉上：“我沒有做過的事，我是絕不會承認的，也絕不會服氣的，你若非要尋個由頭殺了我，最好今日殺一個徹徹底底，否則我會奉還的！”
她勾了勾唇，臉上卻沒什麽笑意，“做人奉還不了，做鬼，你再來找我吧。”此後，便立起身來，吩咐道，“再擬一張認罪書，與被她撕毀那份，一字不落，一字不差！”
她轉身離開西廂，下了最後的通牒：“若她還是不聽勸告，就賜白綾，待人氣絕，再蓋上手印，伏罪畫押。”
·
少旸從永樂宮返還後，走進書房時，四下一顧：“今日承恩堂怎麽只有你一人？”
趙敬斟酌著說：“林知遇在當差的時候，不知何故摔毀了禦賜的硯臺……宮女子犯了錯，又是損害禦賜之物的大錯，歷來都是要發落懲處的。”
少旸停住腳步，問了一句：“此事交給什麽人去辦的？”
趙敬道：“這件事是顧盼之在辦，人便也交給她了。”
少旸垂了垂眼睫，只輕輕地‘嗯’了一聲，再沒下話了。
待到天色黑沈，嚴慈站到承恩堂門外，求見趙長侍。
通傳過後，趙敬走了出來，問她：“嚴女使，你來這兒做什麽？你手上拿的又是何物？”
嚴慈道：“承恩堂的林女使，幾日前在內務所報備，說是承恩堂的燭臺老化，頗費燈油，火光也不甚明亮，殿下又總是秉燭夜讀，她擔心長久如此，會傷了殿下的眼睛，便想要更換一盞新的燭臺。事關殿下，辦差的人不敢疏忽，這方青銅蓮花燈，是剛剛制好的，小人一拿到手上，便立刻給殿下送來了。”
聽到是林知遇的吩咐，趙敬下意識皺了皺眉，想要叫她明日再來，回頭一看，屏風後的燭火時明時暗，模糊不清，殿下身形端坐，手上正捧了一冊書，尚在研讀。他想了想，還是說：“把燭臺給我吧，你退下。”
趙敬走入室內，笑著說：“殿下，內務所剛托人送來新制好的燭臺了，精巧輕便，樣子也十分好看，可要老奴幫你更換？”
剛才門口的對話雖說有意壓低了聲音，但夜色靜謐，少旸自是聽見了只言片語，也猜出來個大概，此時又得到他的詢問，不由得擡頭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燭臺，神色莫名的說：“那就換上吧。”
看著桌角的蓮花臺，光芒綻放，栩栩如生，少旸驀地想起一幕往事了，那曾是被他忽略的，他與她的初相見，去年中元，漢雲河畔，燈火如星，人海如流，他站在橋上看著她，仿佛看見年年今日都來悼念亡者的自己，將一盞蓮花燈捧在手心，放入河裏……此後，又是什麽呢？好像是，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她。
少旸忽然問：“林知遇，現在什麽地方？”
趙敬支吾其詞：“這……”
少旸丟下書冊，神色不耐：“本宮問你，她在哪？”
趙敬立刻躬身作揖：“這件事全權交由顧盼之去辦，這，老奴也不知詳情啊……更何況，犯錯體罰，這是歷來的規矩，殿下萬不可因為一時心軟，就失了方寸。”
少旸說：“如果，被摔毀的那方硯臺，並非禦賜之物呢？”
趙敬驚訝：“什麽？”
少旸說：“她在我面前侍奉的時候，顧忌著‘禦賜’二字，研墨奉筆之時，難免有些誠惶誠恐，擔驚受怕的，未免耽誤公務，我便讓她收起來了。真正的禦賜硯臺，放在書架第三行，最後一列的位置，趙翁不妨去查看一番，可在那裏？”
如他所言，趙敬上前一看，頓時一楞，但很快又平覆下來：“他人未經傳喚不得擅入承恩堂，或許不認得真正的禦賜之物，但我卻是曉得的……既然禦賜之物無損，那，這可如何是好？如今那人恐怕已經懲處過了……算了算了，不過一個宮女子罷了，罰了也就罰了，犯不著如此費心的……”
少旸說：“去問，把人找出來，動作快些。”
看他的臉色，趙敬不再耽擱，小跑著沖出了承恩堂，揮手喚了幾個當差的小黃門，沿各個方向去打聽顧盼之的去向了。
少旸坐在原地，思緒翻飛，想從前，想之後，也想了一番昨天夜裏，她伏在自己膝頭，借著醉意說出的那些話。
“尋找某些感同身受，卻始終等不到回應的感覺，殿下一定很孤單吧，所以，一面抗拒，又一面靠近，所以，即使懷疑小人，也要將小人留在身邊，但是，殿下這樣強迫小人，未免對我太不公平了，我的意願難道不重要嗎？殿下問過小人，我願意跟你一起走嗎？”
“沒有人和殿下說過嗎？人在不情願的時候，靠得越近，做的越多，只會讓彼此厭煩，此後，感情不再純粹，心也就漸行漸遠了，這是可以預見的，遲早的事情。”
許久不見消息回傳，又有許多雜事越想越心煩，少旸再也坐不住了，徑自朝門外走去，恰逢趙敬火急火燎的跑進來，“殿下怎麽出來了，殿下在此等候就好……”
少旸問：“人在哪裏？”
趙敬立刻說：“在西廂。”
少旸起步，與他擦肩而過，不容置疑道：“帶路。”
趙敬立刻小跑跟上，身後幾名宮人也跟隨而去，偶然瞥見世子殿下的臉色，又立刻垂下頭去，難免暗自思忖，這宮中的風向可是要變了？
幾人到了西廂，正看見房門緊閉，顧盼之帶了幾名近侍宮人，把守在外，不出意料，裏面正在行刑，生死攸關。
顧盼之看到來人，臉色微變，又強撐起一個笑，上前與他行禮：“此地陰寒，殿下怎麽來這了？”
趙敬揚手給了她一巴掌：“殿下是重華宮的主君，想去何處就去何處，豈容你來置喙！”
顧盼之在宮中數十年的寵信，何曾受過這樣的訓斥，而趙敬之言行，便是殿下之言行，可見主君之憤怒，在場的數名宮人知悉要害，俱是渾身一抖，紛紛垂下眼去，噤若寒蟬。顧盼之更是一臉的難以置信，看了他一眼，又立刻轉頭去看少旸。
少旸對此置若罔聞，甚至都不予餘光。
趙敬素來最會揣度他的心意，又立刻躬身請手，說：“殿下，人就在裏面。”
少旸頷首，剛要動身，顧盼之卻拉住了他，泫然欲泣道：“殿下，你在幫她嗎？請你想一想我吧。”
少旸不由停住腳步，面色愈發不虞。
趙敬詫異於她此刻的固執，也懊惱這平日裏最八面玲瓏的女子，怎麽這時候犯了糊塗，便快步上前，撕開她的手。
眼看著世子殿下一言不發的離開，甚至都不對她投以側目，顧盼之心涼了一截，神情也近恍惚。
趙敬虛點著她的臉，恨鐵不成鋼：“你啊你！別不是魔怔了！竟敢用殿下的名頭，欺上瞞下，嫉妒傷人。你便是要做，手腳也不放幹凈些！便是沒有做好，也不知道見好就收！真是癡頑！真是愚笨！你……今日之事，我待會再跟你算賬。”
房門破開的那一瞬間，我看到少旸的身影，又仿佛看到一條屬於我的前路，在沈沈入睡的夜色中，如日初升，如月高懸，忽然明朗了。
我想，這樣的一個世道，如果女子必須要尋求一個庇護，才能茍全於世，那我選他。
不，這次，是他選擇了我。
他朝我走了過來，我有種錯覺，很放肆，也很瘋狂，他走到我身邊，像是迷霧中的一點光，像是寒夜裏的一份熱，懷著無限的熱忱，交付了畢生的理想，這是一份落到實處的浪漫，一個可期可待的承諾。
我們對視著，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見了別樣的光彩，我相信，眼中如有山河萬裏，何懼幾分秋涼，我也相信，生辰願望，不會止於一個願望，我們說過的話，許下的心願，就從今夜開始延伸，直至前路，直至遠方，以及一個全新的未來。
如果，殿下想要開拓的道，是空前絕後的一條路，註定無人擁護，無人讚許，無人陪同。那我能理解，我能領會，並願意不遺餘力去輔佐殿下，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。
我既然有這樣的覺悟，那必然要為此付出行動，要為身為女子的我自己，掙一條光明燦爛的前路，也是要為身為女子的千千萬萬個人，掙一條立身之道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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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，我在承恩堂整理書籍的時候，顧盼之來勢洶洶，身後帶了七八個宮人，個個一臉正義凜然，將門口堵了個密不透風。
我有些詫異，走上前與她行禮：“盼之姐姐可有事吩咐？”
她似笑非笑看了我片刻，說：“有事，自然是有事的。”語畢，繞開我，緩緩走到桌案前，將桌上的陳設一一略過，然後抓起一張硯臺，掂在手中反覆看了一看，又輕蔑的掃了我一眼。
我走上前去，有些不安的開口：“盼之姐姐這是在做什麽？瓷器易碎，不可輕易把玩……”
她忽然變了臉色，大聲吩咐：“按住她！”
便有數名宮人，迅速上前挾制住我，她也輕而易舉地避開我的動作，對我冷笑一聲，高高擡起手，將硯臺狠狠朝地上一擲，六方抽角青瓷硯頓時四分五裂。她指著我，疾聲道：“好啊，好一個投機取巧，無法無天的宮女子，今日，禦賜之物你都敢損毀，此後，還有什麽事是你做不出的？來人，把她拿下！”
我被她的舉動唬了一跳，想攔又沒攔住，又聽見她的說辭，心下頓時一沈：“小人有何過錯，還請盼之姐姐示下。承恩堂是殿下的蕓窗書房，絕不應該作為一個是非之地，被他人，明目張膽，胡作非為，汙蔑嫁禍。”
身後的宮人壓住我的肩頭，將我控制在地，表態說：“賤人休得狡辯，我們親眼所見，硯臺分明就是你打碎的，你又怎好腆著一張臉，瘋狗一樣胡亂攀咬。”
顧盼之漫步跺到我面前，好整以暇道：“眾人有目共睹，我是為宮中興利除害，正人之德！以你為例，以今日之事為例，在我的眼底下，重華宮絕不放縱，目無三尺，敗法亂紀，一個張揚妄行的宮人！就憑你，區區一個宮女子，發落了又如何，打殺了又如何，我在宮中侍奉殿下數十年，以我的資歷，這點主還做不了嗎？”
眼見她的行為態度，是要將此事給我按頭認下，我擰眉說：“今日之事，殿下自有明斷，盼之姐姐以為能瞞過他嗎？殿下他不會允許宮中發生這樣混淆視聽、不公不法、擾害於人的事情。”
她的神色很平靜，篤定道，“殿下不會怪我的，我與殿下有數十年的情分，你又算得了什麽？”隨後揮了揮手，擲下吩咐，舉步離開，“將人帶去西廂處置，別留在此處，臟了殿下的蕓窗書房！”
沿途遇見了許多宮人，見到這樣的陣仗都有些面面相覷。顧盼之不予理會，身旁自有精明之人出聲訓斥，將那些閑雜目光一一轟散：“都去做自己的事情，不該過問的，不該多嘴的，一概當沒看見就是了。”
從前這宮中也不是沒有作奸犯科之人，宮規處置也不是沒聽過見過，但顯然顧盼之親自出馬，把事情辦的這樣的風風火火是少之又少，眾人深知其中利害，自然俯首稱是，不敢攪和其中，嚴慈偶然遇見，也悄然避開，不敢犯其鋒芒。
西廂裏，一番拷打之後，督辦宮人離開了房中，對站在門口的顧盼之搖了搖頭：“認罪書已經擬好，但她誓死不肯畫押。”
顧盼之便走進了屋中，蹲下來，將認罪書拍在我面前，說：“既然難逃一死，何必負隅頑抗，去的如此面目可憎呢？何不痛快一些，也少遭受些折磨。”
我自然知道畫押認罪究竟會落一個怎樣的汙名，當即奪過那張認罪書，撕個稀爛，摔在她臉上：“我沒有做過的事，我是絕不會承認的，也絕不會服氣的，你若非要尋個由頭殺了我，最好今日殺一個徹徹底底，否則我會奉還的！”
她勾了勾唇，臉上卻沒什麽笑意，“做人奉還不了，做鬼，你再來找我吧。”此後，便立起身來，吩咐道，“再擬一張認罪書，與被她撕毀那份，一字不落，一字不差！”
她轉身離開西廂，下了最後的通牒：“若她還是不聽勸告，就賜白綾，待人氣絕，再蓋上手印，伏罪畫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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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旸從永樂宮返還後，走進書房時，四下一顧：“今日承恩堂怎麽只有你一人？”
趙敬斟酌著說：“林知遇在當差的時候，不知何故摔毀了禦賜的硯臺……宮女子犯了錯，又是損害禦賜之物的大錯，歷來都是要發落懲處的。”
少旸停住腳步，問了一句：“此事交給什麽人去辦的？”
趙敬道：“這件事是顧盼之在辦，人便也交給她了。”
少旸垂了垂眼睫，只輕輕地‘嗯’了一聲，再沒下話了。
待到天色黑沈，嚴慈站到承恩堂門外，求見趙長侍。
通傳過後，趙敬走了出來，問她：“嚴女使，你來這兒做什麽？你手上拿的又是何物？”
嚴慈道：“承恩堂的林女使，幾日前在內務所報備，說是承恩堂的燭臺老化，頗費燈油，火光也不甚明亮，殿下又總是秉燭夜讀，她擔心長久如此，會傷了殿下的眼睛，便想要更換一盞新的燭臺。事關殿下，辦差的人不敢疏忽，這方青銅蓮花燈，是剛剛制好的，小人一拿到手上，便立刻給殿下送來了。”
聽到是林知遇的吩咐，趙敬下意識皺了皺眉，想要叫她明日再來，回頭一看，屏風後的燭火時明時暗，模糊不清，殿下身形端坐，手上正捧了一冊書，尚在研讀。他想了想，還是說：“把燭臺給我吧，你退下。”
趙敬走入室內，笑著說：“殿下，內務所剛托人送來新制好的燭臺了，精巧輕便，樣子也十分好看，可要老奴幫你更換？”
剛才門口的對話雖說有意壓低了聲音，但夜色靜謐，少旸自是聽見了只言片語，也猜出來個大概，此時又得到他的詢問，不由得擡頭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燭臺，神色莫名的說：“那就換上吧。”
看著桌角的蓮花臺，光芒綻放，栩栩如生，少旸驀地想起一幕往事了，那曾是被他忽略的，他與她的初相見，去年中元，漢雲河畔，燈火如星，人海如流，他站在橋上看著她，仿佛看見年年今日都來悼念亡者的自己，將一盞蓮花燈捧在手心，放入河裏……此後，又是什麽呢？好像是，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她。
少旸忽然問：“林知遇，現在什麽地方？”
趙敬支吾其詞：“這……”
少旸丟下書冊，神色不耐：“本宮問你，她在哪？”
趙敬立刻躬身作揖：“這件事全權交由顧盼之去辦，這，老奴也不知詳情啊……更何況，犯錯體罰，這是歷來的規矩，殿下萬不可因為一時心軟，就失了方寸。”
少旸說：“如果，被摔毀的那方硯臺，並非禦賜之物呢？”
趙敬驚訝：“什麽？”
少旸說：“她在我面前侍奉的時候，顧忌著‘禦賜’二字，研墨奉筆之時，難免有些誠惶誠恐，擔驚受怕的，未免耽誤公務，我便讓她收起來了。真正的禦賜硯臺，放在書架第三行，最後一列的位置，趙翁不妨去查看一番，可在那裏？”
如他所言，趙敬上前一看，頓時一楞，但很快又平覆下來：“他人未經傳喚不得擅入承恩堂，或許不認得真正的禦賜之物，但我卻是曉得的……既然禦賜之物無損，那，這可如何是好？如今那人恐怕已經懲處過了……算了算了，不過一個宮女子罷了，罰了也就罰了，犯不著如此費心的……”
少旸說：“去問，把人找出來，動作快些。”
看他的臉色，趙敬不再耽擱，小跑著沖出了承恩堂，揮手喚了幾個當差的小黃門，沿各個方向去打聽顧盼之的去向了。
少旸坐在原地，思緒翻飛，想從前，想之後，也想了一番昨天夜裏，她伏在自己膝頭，借著醉意說出的那些話。
“尋找某些感同身受，卻始終等不到回應的感覺，殿下一定很孤單吧，所以，一面抗拒，又一面靠近，所以，即使懷疑小人，也要將小人留在身邊，但是，殿下這樣強迫小人，未免對我太不公平了，我的意願難道不重要嗎？殿下問過小人，我願意跟你一起走嗎？”
“沒有人和殿下說過嗎？人在不情願的時候，靠得越近，做的越多，只會讓彼此厭煩，此後，感情不再純粹，心也就漸行漸遠了，這是可以預見的，遲早的事情。”
許久不見消息回傳，又有許多雜事越想越心煩，少旸再也坐不住了，徑自朝門外走去，恰逢趙敬火急火燎的跑進來，“殿下怎麽出來了，殿下在此等候就好……”
少旸問：“人在哪裏？”
趙敬立刻說：“在西廂。”
少旸起步，與他擦肩而過，不容置疑道：“帶路。”
趙敬立刻小跑跟上，身後幾名宮人也跟隨而去，偶然瞥見世子殿下的臉色，又立刻垂下頭去，難免暗自思忖，這宮中的風向可是要變了？
幾人到了西廂，正看見房門緊閉，顧盼之帶了幾名近侍宮人，把守在外，不出意料，裏面正在行刑，生死攸關。
顧盼之看到來人，臉色微變，又強撐起一個笑，上前與他行禮：“此地陰寒，殿下怎麽來這了？”
趙敬揚手給了她一巴掌：“殿下是重華宮的主君，想去何處就去何處，豈容你來置喙！”
顧盼之在宮中數十年的寵信，何曾受過這樣的訓斥，而趙敬之言行，便是殿下之言行，可見主君之憤怒，在場的數名宮人知悉要害，俱是渾身一抖，紛紛垂下眼去，噤若寒蟬。顧盼之更是一臉的難以置信，看了他一眼，又立刻轉頭去看少旸。
少旸對此置若罔聞，甚至都不予餘光。
趙敬素來最會揣度他的心意，又立刻躬身請手，說：“殿下，人就在裏面。”
少旸頷首，剛要動身，顧盼之卻拉住了他，泫然欲泣道：“殿下，你在幫她嗎？請你想一想我吧。”
少旸不由停住腳步，面色愈發不虞。
趙敬詫異於她此刻的固執，也懊惱這平日裏最八面玲瓏的女子，怎麽這時候犯了糊塗，便快步上前，撕開她的手。
眼看著世子殿下一言不發的離開，甚至都不對她投以側目，顧盼之心涼了一截，神情也近恍惚。
趙敬虛點著她的臉，恨鐵不成鋼：“你啊你！別不是魔怔了！竟敢用殿下的名頭，欺上瞞下，嫉妒傷人。你便是要做，手腳也不放幹凈些！便是沒有做好，也不知道見好就收！真是癡頑！真是愚笨！你……今日之事，我待會再跟你算賬。”
房門破開的那一瞬間，我看到少旸的身影，又仿佛看到一條屬於我的前路，在沈沈入睡的夜色中，如日初升，如月高懸，忽然明朗了。
我想，這樣的一個世道，如果女子必須要尋求一個庇護，才能茍全於世，那我選他。
不，這次，是他選擇了我。
他朝我走了過來，我有種錯覺，很放肆，也很瘋狂，他走到我身邊，像是迷霧中的一點光，像是寒夜裏的一份熱，懷著無限的熱忱，交付了畢生的理想，這是一份落到實處的浪漫，一個可期可待的承諾。
我們對視著，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見了別樣的光彩，我相信，眼中如有山河萬裏，何懼幾分秋涼，我也相信，生辰願望，不會止於一個願望，我們說過的話，許下的心願，就從今夜開始延伸，直至前路，直至遠方，以及一個全新的未來。
如果，殿下想要開拓的道，是空前絕後的一條路，註定無人擁護，無人讚許，無人陪同。那我能理解，我能領會，並願意不遺餘力去輔佐殿下，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。
我既然有這樣的覺悟，那必然要為此付出行動，要為身為女子的我自己，掙一條光明燦爛的前路，也是要為身為女子的千千萬萬個人，掙一條立身之道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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